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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看小说 -> 玄幻魔法 -> 云起风散,在梧溪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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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朋友在他最后那令人注目的日子里能给我们留下足够的亲笔材料,以免我用叙述的文字中断他的遗书的连续性。

    我竭尽全力,从比较了解他情况的人口中搜集确凿的材料。这些事迹倒也简单,所有的叙述,除个别细节外,都完全相同。只是关于几个当事人的思想状况,意见不同,判断各异。

    留给我们的任务,只是把我们一再努力所得知的情况认真地叙述出来,在叙述当中插入死者的遗书,就连所找到的那些最小的字条也不忽略。事情是发生在一些非比寻常的人中间,因此想要揭示哪怕一个行为的独具的真正的动机,也很困难。

    烦恼和不快的根在维特的心里扎得越来越深,相互缠绕得更加牢固。于是,烦恼和不快便渐渐地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精神的和谐完全被破坏了。内心的狂热和焦躁削弱了他天赋的全部力量,带来种种恶果,最后竟使他完全心力交瘁了。为了摆脱这种虚弱的身心状态,他在苦苦地抗争,但他这一次比他以往要怯懦多了。他内心的这种惊恐不安耗尽了他所余的精神力量,毁了他的快活和机智,他变成了社交场里一个悲伤的青年。他越来越不幸了,唯其愈加不幸才变得越来越不公正。至少,阿尔贝特的朋友都这样说。他们断言,阿尔贝特是一个纯洁、沉静的丈夫,他现在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幸福,从他的行为和态度上看他是想把这份幸福保持到永远,而维特却像一个每天都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荡尽、到了晚上只好受苦受难的人,因此不能正确评价阿尔贝特。他们说,阿尔贝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依然是维特当初所认识、所看重、所尊敬的那个人。他爱绿蒂胜过一切,他因为有她而感到骄傲,他希望人人也都把她看作最美丽的女人。即使他希望避免任何微小的猜疑,即使他绝不愿意与任何人在短暂的一瞬间以最纯洁的方式共享这无价之宝,你能责怪他吗?他们承认,维特在她身边时,阿尔贝特便离开妻子的房间,但这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憎恨和厌恶,而只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有他在场维特就很不自在。

    绿蒂的父亲病了,只能在家休息,派了马车来接绿蒂,绿蒂便乘车去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冬日,刚下了头一场大雪,皑皑白雪覆盖着整个大地。

    第二天早上,维特也随后去了,心想:如果阿尔贝特不来接她,他就可以陪她返城。

    晴朗的天气对他阴郁的情绪也没有发生什么影响,他的内心又沉闷又压抑,众多悲伤的景象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的情绪只能随着一种又一种念头起伏不定。

    他对自己永远都不满意,同时他又觉得别人的境况也更可疑,更混乱。他相信,阿尔贝特和他妻子之间的美好关系已经被扰乱了,他对此很自责,同时也对她的丈夫暗暗不满。

    走在半路上,他又想到了这件事。“是啊,是啊,”他暗暗咬着牙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夫妻间的亲切、友好、体贴、富有同情心的关系!这就是稳固持久的忠诚!不,这是厌倦和冷淡!难道任何一件无聊的公务比这位宝贵的妻子更吸引他吗?他懂得珍视她的幸福吗?懂得给她以应得的尊重吗?他得到了她,好得很,他得到了她……这我知道,就像我也知道别的事情一样,我已经习惯于这样想了,他还会使我发疯,他还会杀了我。他对我的友谊靠得住吗?他不是已经把我对绿蒂的依恋看成对他权利的侵犯,把我对她的关心看成对他的无声责备了吗?我清楚地知道,我也感觉到了,他不愿意看到我,他希望我离去。我在,他觉得很麻烦。”

    他快速地走着,时而放慢速度,时而停住脚步,似乎想反身回去。不过,他还是一再往前走,一边那样思前想后,那样自言自语,最后违心地来到了猎庄。

    他一进门,就询问老人和绿蒂的情况,他发现家里人的情绪都有些激动。最大的男孩告诉他,在瓦尔海姆那边出了不幸的事件,一个农民被打死了!——听后,他并没有怎么留意——他走进房间,看见绿蒂正在劝老人,老人不顾有病在身决意到现场调查那个案子。凶手是谁,还不知道。被害者是早上在大门口被发现的。人们猜测:死者是一个寡妇的长工,此前她还雇过另一名长工,那个人离开她家时十分不满。

    听了这话,维特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完全可能!”他大声说,“我必须到那边去,我一刻也不能等。”

    他赶快奔赴瓦尔海姆。往事活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个案子就是那个农民犯下的。他曾经跟他谈过好几次话,而且很喜欢他。

    尸体停放在一家小酒店里。要到那儿去,必须经过那两棵菩提树。那个小广场,以往是那么可爱,现在一见,他的心不禁一惊。那个门槛,从前邻居的孩子常在上面玩耍,现在竟溅满了鲜血。爱情和忠诚,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变成了暴力和凶杀。高大的树矗立在那里,没有树叶,披着霜;在教堂墓地矮墙上拱起的树篱,叶子已经落光;从树篱空隙隐约可以看见白雪覆盖的墓碑。

    全村的人早已聚集在酒店门前。当他走近小酒店时,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原来是一队武装人员从远处走来,每个人都在高喊:“凶手抓来了!”维特望过去,心里不再怀疑。一点儿也不错!就是那个长工,那个对寡妇主人爱得死去活来的长工。不久前,维特还碰到过他,那时他正默默地怀着一腔怒火,心灰意懒地四处游荡呢。

    “你干了什么呀,不幸的人!”维特喊道,一边朝被捕者走去。那个犯人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最后相当镇定地说:“谁都休想得到她,她也不会得到任何人!”押解者把凶犯带进小酒店后,维特便匆匆离去了。

    经过这次令人惊愕的巨大震动,维特的全部心思都乱了。霎时,他便被拉出了悲伤、抑郁、自暴自弃的泥潭。同情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风,要救那个人的不可言状的欲望油然而生。他觉得那个人非常不幸,他认为他即使犯了罪也是无辜的,他如此深切地设身处地地为凶犯着想,深信别人也会被他说服。他一心一意地要为凶手辩护,生动的辩护词源源不断地涌上唇边,他急急地向猎庄奔去,途中便忍不住把想对法官陈述的一切低声地说出来。

    他走进屋里,发现阿尔贝特在场,一时间十分不快,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慷慨激昂地向法官陈述自己的意见。法官则三番五次地摇头。纵使维特说得极其生动、热情、真切,竭尽辩解之能事,法官也不为所动,这是不难想象的。他甚至不让我们的朋友把话说完,就激烈地驳斥他,责备他这是袒护杀人凶手!他指出,照此办理,就是废除一切法律,彻底破坏国家安全。他又补充说,对这样的事他负有重大责任,一切都必须按部就班地照章处理。

    维特不肯让步,他请求法官高抬贵手:一旦有谁帮助那个人逃跑,就要装作视而不见。这个请求也被法官拒绝了。阿尔贝特最后也插话了,他站在法官一边。维特孤立了。法官一再说:“不行,他没救了!”于是,维特只好心情沉重地走了。

    我们从一张字条可以看出,对法官的这句话维特多么在意。这张字条是从他的字纸堆里找到的,那肯定是当天所写:

    不幸的人啊,你没救了!我看明白了,我们都没救了。

    对阿尔贝特最后当着法官的面所说的有关被捕者的话,维特反感极了:他认为其中一些伤人感情的话是针对他的。不过,经过反复的思考,他这个聪明人也不是没有觉察到,法官和阿尔贝特二人的看法是正确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如果他承认了这一点,如果他同意了那种看法,似乎就是放弃了他灵魂深处的信念。

    在他的字纸堆里,我们又找到了一张与此有关的字条,它也许表露了他和阿尔贝特的整个关系:

    我对自己说,一再地说,阿尔贝特为人正派,是一个好人,这又有什么用呢!这话简直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为人公正我做不到!

    傍晚,天气温暖,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绿蒂和阿尔贝特徒步回城。途中,绿蒂不时左顾右盼,好像因为没有维特陪伴而深感遗憾。阿尔贝特谈起了维特,指责了维特几句,同时也为维特说了几句公道话。他提到维特不幸的热情,希望绿蒂尽可能疏远他。

    “我希望你能够疏远他,这也是为我们自己好,”他说,“我请你,”他接着说,“力求让他改变对你的态度,让他少来看你。别人会注意到的,你知道,闲话已经四处传开了。”

    绿蒂没说话,阿尔贝特对她的沉默已似有所感。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当着绿蒂的面提到维特。她提到维特时,他不是不跟她谈,就是把话头岔开。

    维特为了救那个不幸的人所做的徒劳的尝试,是即将熄灭的烛光的最后火苗的颤动。他变得更加痛苦,更加不想有所作为了。特别是当他听说,那个凶手死不认罪,官方可能要他去做证时,他几乎要给气疯了。

    他往日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不快,他在公使馆里所经历的种种烦恼,他所遭到的所有的失败,他所受到的伤害,都在他心里上下翻腾。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无所作为的根源。他觉得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日常生活的事,别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却连处理的办法也找不到。最后,他竟变得感情古怪,思想荒诞。他为无休止的激情所左右。总是一成不变地与那个可爱的意中人伤心地交往,扰乱她的安宁,毫无目的毫无希望地疯狂地耗尽自己的力量,越来越接近悲惨的结局。

    在这里,我们想插入几封遗书,这些信足以证明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不间歇的欲求和努力,以及他对人生的厌倦。

    十二月十二日

    据说,有些不幸的人总被恶魔四处追赶;亲爱的威廉,我现在就是处在这种不幸者的境地。有时,我心神不安,可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无名的内心狂乱,它几乎要撕裂我的心胸,扼住我的咽喉!痛苦啊!好痛苦啊!于是,我便在这与人为敌的季节里跑到可怕的夜幕下去漫步。

    昨天晚上,我不得不跑到外面去。冰雪突然开始解冻了。我听说,河水泛滥,溪流骤涨,大水从瓦尔海姆下泻,淹没了我那可爱的山谷!夜间十一点多钟,我跑了出去。真是一片可怕的景象:借着月光,只见滚滚的洪水从山崖上直泻而下,翻卷着浪花漫过田野、草场、树篱和一切,伴着狂风的呼啸声,宽阔的山谷上下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当月亮又出来,停留在乌云的上面时,大水便映着壮丽的月光,在我面前呼啸着滚滚流去:这时,我感到一种惊惧袭上心头,同时又生出了一种渴望!啊,我面对深渊张开双臂,急促地呼吸,真想跳下去,跳下去!消失在巨大的喜悦里,我的痛苦,我的磨难,也一起跌落下去!像波浪一样咆哮着流去!哦!我竟不能让我的双脚离地,把所有的痛苦结束!——我觉得:我的时辰还没有到!噢,威廉!如果我能驾暴风去撕碎乌云,锁住洪水,我情愿牺牲我的生命!哈哈!那个被囚禁的人不是总有一天也会分享这份喜悦吗?

    我伤心地俯视,只见我和绿蒂曾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散过步、曾在那里的一棵柳树下休息过的地方,也被淹没了。那棵柳树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威廉!我又想到她家的草场,她的猎庄的周围地区!我们的凉亭不知被湍急的流水毁成了什么样子!我想着,竟然觉得往日的阳光照进了心里,像一个囚徒似的梦见了羊群、草场和各种各样的名誉职位!我站在那里!我不再责骂自己,因为我有了死的勇气——我如果真的……

    但此刻,我却坐在这里,如同一个老妪,拾树下的枯枝,沿门乞讨面包,让这即将入土的毫无欢乐的生命苟延片刻,快活一瞬。

    十二月十四日

    这是怎么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竟怕起自己来了!难道我对绿蒂的爱,不是最神圣、最纯洁、最亲如手足的爱?我何曾感到我的心灵应该受到惩罚?——我不想做什么保证——现在,只有梦!有些人认为,所有这些与动机相矛盾的结果,是因为有超凡的力量作怪,他们的感觉多么正确!昨天夜里——我现在讲这事还有些发抖——我在梦中把她抱在我怀里,让她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脯,把千百个吻印在她那蜜语呢喃的嘴唇上;我的目光在她醉眼蒙眬的目光里游移!现在我还觉得无比幸福,那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热情洋溢的欢乐又回到我心中。上帝呀!难道因此我就要受到惩罚吗?绿蒂呀,绿蒂!——我是完了!我的头脑里乱得很,几天来什么事也不能想,两眼总是泪流不止。既然我在什么地方都不快活,也就可以说在什么地方都很快活。我没有任何愿望,也没有任何要求。我觉得,还是走了的好。

    离开人世的决心,此刻在这种环境下已从维特的心灵获得越来越多的力量。自从回到绿蒂身边以来,告别人间一直是他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过,他对自己说,不要太急,不要仓促行事。他想怀着最美好的信念,尽可能平静地、坚定不移地迈出这一步。

    他的疑虑,他的内心斗争,可以从一张字条里看出。这张字条也是从他的字纸堆里发现的,上面的文字大概是他写给威廉的一封信的开头,没有日期。

    她的出现,她的命运,她对我的命运的同情,在我几近枯竭的脑海里浮动,还能从我的眼睛里挤出最后几滴泪。

    拉起幕布,到幕后去!收场结束了!为什么还犹豫,还畏缩?是因为不知道幕后的情景,还是因为一去不复返?我们的精神的特点便是:把我们一无所知的地方想象成一片混沌和黑暗。

    最后,他与这个悲伤消极的想法越来越亲近,他的决心变得坚定而不可动摇,下面写给他朋友的这封语义双关的信就是一个证据。

    十二月二十日

    感谢你的厚爱,威廉,感谢你这样来理解我的那句话。是的,你说得对:我觉得还是走了的好。你建议我回到你那里去,不过这不大符合我的心意。至少我还想绕路走走。你想要来接我,我非常高兴。只是请你再推迟十几天,等收到我介绍其他情况的信之后再来。果实没熟,千万别摘。十几天左右时间是能办许多事的。请转告我母亲:请她为她的儿子祈祷,说我求她原谅我,她的一切烦恼都是我造成的。我本该给他们带来欢乐,却使他们悲伤,这就是我的命吧。别了,我最宝贵的朋友!愿上苍赐你幸福!别了!

    在这段时间里,绿蒂的想法有什么变化,她对自己的丈夫,对她的这个不幸的朋友感情如何——关于这一切,我们虽然可以根据对她性格的了解暗自做出大概的判断,但是我们仍然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只有一个美丽的女性的心灵才能与她心有同感。

    千真万确的是,绿蒂本人已经决心想方设法疏远维特,如果说她有些踌躇,那也是出于一种真诚友好的爱护,因为她知道,维特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甚至维特根本不能做到。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迫于世态也只好严肃对待了。她的丈夫对她和维特的关系沉默不语,绿蒂对此也始终只字不提。因此,绿蒂就更觉得应该离维特远一点儿,从行动上证明她多么珍视丈夫的感情。

    就在那一天,即我们刚刚插叙过的维特给他朋友写信的那一天,圣诞节前的礼拜日,维特晚上到了绿蒂那里。他发现只有绿蒂一个人在,她正在忙着整理那些预备在圣诞节送给弟弟妹妹们的玩具。她谈到小家伙们将会多么高兴:到时候,门突然开了,他们看见一棵用蜡烛、糖块和苹果装饰一新的圣诞树时,就像到了天堂一样,一定会欣喜若狂。

    “只要您听话,”绿蒂说,同时嫣然一笑,以掩饰她的窘迫,“您也可以得到一件圣诞节礼物,得到一支小蜡烛和其他什么东西。”

    “您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维特高声说,“我怎样才算听话?我怎样才能做到?我的好绿蒂!”

    “礼拜四晚上是圣诞夜,”她说,“那时孩子们都来,父亲也来,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份礼物。到时候您也来吧——但这之前您不要来。”

    维特一听,怔住了。

    “我求您了,”她接着说,“事已至此,我请求您,为了我的安宁,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维特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在室内走来走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

    绿蒂感觉到,她的这几句话让维特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境地,便向他问这问那,转移他的思想,但她白费心机。

    “不会了,绿蒂,”他高声说,“我不会再见到您了!”

    “为什么不会?”她说,“维特,您可以,您必须再来看我们,只是您要有节制。哦,为什么您生下来就是这么个禀性:您一旦抓到了什么,就这样激动,这样热情,毫无克制,决不罢手!我请求您,”她继续说,同时握住他的手,“您要克制啊!凭您的智慧,您的学问,您的才干,什么样的快乐您得不到呢?您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再苦苦依恋一个女人了,她除了同情您,什么也不能做。”

    维特强忍着悲愤,忧郁地凝视她。

    她握着他的手,说:“维特,请您冷静地想一想!您就不觉得,您是自己欺骗自己,成心毁掉自己吗?维特,您究竟为什么要爱我?我已经是别人的人了,您为什么还偏偏爱我?干吗偏偏要这样?我怕,我怕您仅仅是因为不可能拥有我,才使想得到我的愿望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维特把手从绿蒂手中抽回来,只是用嗔怪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她。

    “聪明!”他大声说,“真聪明!这种说法大概出自阿尔贝特吧?外交手腕!纯属外交手腕!”

    “任何人都会这么说,”她答道,“世界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个姑娘能合您的心意?您下决心去寻找吧,我保证您一定会找到的。这段时间以来,您一直把自己束缚在个人的小天地里,我早就为您为我们担忧了。您就下决心吧,外出旅行一次!这将会、一定会使您消愁解闷!去寻找吧,找到一个值得您爱的姑娘,回来后让我们共享真正的友谊和幸福!”

    维特冷笑一声说:“这一套话倒可以印成小册子,推荐给所有的家庭教师用。亲爱的绿蒂,您还是让我的心稍稍静一静吧,一切都会好的!”

    “只是要记着,维特,圣诞夜以前请不要来!”

    他正要回答,阿尔贝特走进屋来。二人冷冷地相互说了声“晚安”,便并肩在室内尴尬地踱起步来。维特开口讲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很快就没词儿了。阿尔贝特也一样,于是就向妻子询问一些交办的事。等阿尔贝特听说,她还没办妥,便数落了她几句。维特觉得阿尔贝特的话不仅冷冰冰,甚至很严厉。他想走,又不能走,一直迟疑到八点钟;这时,他越发不快和气恼,见摆好了晚饭,便抓起帽子和手杖。阿尔贝特请他留下吃晚饭,但他认为那只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客套,冷淡地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维特回到住处,仆人想为他照亮,但他从仆人手中把烛台拿过来,就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愤怒地自言自语,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和衣倒在了床上。将近十一点钟,仆人才敢进来,发现他和衣而卧,便问要不要替他脱靴子,他让仆人脱了,并叮嘱明天早上不唤他不要进屋。

    十二月二十一日,礼拜一,早上,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他死后人们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了这封信,就送给了她。信本来是封着的。从内容上看,信是断断续续写成的,我现在就按原样把它分段插在这里。

    决心已定,绿蒂,我决定去死。我写信把这个决定告诉你,头脑十分冷静,绝没有半点儿浪漫主义的夸张。今天早晨我将见你最后一面。当你读到这些话的时候,最亲爱的人儿呀,冰冷的墓石已经盖住了这个不安者——不幸者僵硬的遗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除了跟你倾心交谈,这个不幸的人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幸福。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啊,这也是一个慈悲的夜。就是这一夜加强并坚定了我的决心:离开人世!昨天,我头脑发昏,火气太大,断然离开了你,于是万种思绪涌上我的心头,我看到我在你身边已经没有希望没有欢乐可言了,这个念头牢牢地抓住我,使我不寒而栗。我刚走进我的房间,就发疯似的跪在地上。哦,上帝呀!你是把苦涩的眼泪作为使我提神的饮料赐给我了!上千个计划,上千种希望,在我的心里起伏波动,临了留下来的只是这个坚定不移的、不可改变的唯一念头:离开人世!我躺下睡了,早晨醒来,心情平静时,我心里的这个念头,还是那么坚定,那么强烈:离开人世!——这不是绝望,而是确信我已做了最后的抉择,我要为你牺牲。是的,绿蒂,我为什么要瞒着不说呢?我们三个人里必须有一个人离去,我情愿成为这一个人!哦,我最亲爱的人儿!有一个念头曾经不时在我这破碎的心里狂躁地浮动,这个念头就是:杀死你丈夫!杀死你!也杀死我自己!——归根到底,只能杀死我自己!当你在一个美丽的夏日黄昏走上山来,你可要想着我呀,想着我也常常从这山谷爬上来。然后请你遥望教堂墓地里我的坟墓,看坟头上那高高的杂草在落日的余晖里随风摇摆——我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心绪十分平静,可是现在,现在我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我不禁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十点钟,维特喊仆人进来;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仆人说:几天内他要外出旅行,因此要仆人把衣服刷干净,把一切都整理停当,装入旅行箱。维特还命他结清各处的账目,取回借出去的几本书。有一些穷人,维特每周都照例接济他们的,他让仆人预先付给他们两个月的周济金。

    他吩咐仆人把饭送到房间里来。吃完饭,他就骑马到法官家里去了。法官不在,他扑了个空。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陷入沉思,仿佛最后想让一切伤心的记忆一股脑儿地聚集在心头。

    孩子们没让他安静很久,他们紧紧地跟着他,跳到他背上去,告诉他:明天,又一个明天,再一天,他们就要到绿蒂家里去拿圣诞礼物了。还向他讲了他们凭着自己稚嫩的想象力臆想出来的种种奇迹。

    “明天!”他高声说,“又一个明天!再一天!”然后深情地吻了吻每个人。维特正想离开,最小的男孩还要凑到他耳边说点儿什么。他向维特透露,大哥哥们已经写了美丽的贺年卡,有这么大呢!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贝特和绿蒂,还有一张给维特先生;他们要在元旦的早晨送给每一个人。听了这一席话,维特十分感动。他送给每个孩子一点儿东西,上了马,让他们向老人转达他的问候,就眼含泪水骑马走了。

    将近五点钟,他回到住处,命令女仆看好炉子,让炉火保持到深夜。他又吩咐仆人把书和内衣装进箱子,把外衣缝在护套里。大概随后他写了致绿蒂最后这封信里的下面一段:

    你料不到我会来吧!你以为,我会听话,到了圣诞夜才来见你。噢,绿蒂!今天不见,就永远见不着了!到了圣诞夜,你将会把这封信拿在手里,哆哆嗦嗦地让你可爱的泪水滴湿信纸。我情愿如此!我必须这样做!哦,我的决心已定,我感到多么舒畅!

    这时,绿蒂的心境也不同寻常。跟维特那次最后的交谈以后,她感觉到,跟维特分开在她是多么难,要维特远离她,他又是多么苦。

    她像是很随便似的当着阿尔贝特的面说,圣诞夜之前维特不会来了。为了把几件公事办完,他骑马到邻处的一位官员那里去了,而且必须在那里过夜。

    她一个人枯坐家中,弟弟妹妹一个也不在身边。她任凭自己的思想围绕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静静地遨游。她看到,自己现在已经与丈夫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她了解他的爱和忠诚,她也真心实意地爱慕他。他的稳重和他的可靠,好像是上天所赐,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借此建造自己的终生幸福。她感到,他永远是她和她的弟弟妹妹们的依靠。另一方面,她觉得维特也十分宝贵,自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刻起,二人就意气相投,与他长时期的交往以及那些共同的经历都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所感到和想到的一切有趣的东西,她都习惯于同他分享。他的离去将在她的整个心上撕开一个永远无法补上的缺口。噢,她要是能在顷刻之间把他变成她的兄弟,她将多么幸福啊!假如她能促成他与她的一个女友结婚,她就可以指望,他跟阿尔贝特的友谊完全恢复如初!

    她依次把她的女友想了一遍,发现哪个女友都有缺点,没有一个配得上他。

    这样反反复复地考虑之后,她虽不肯承认,却深深地感到,她心里暗暗地由衷地希望把他留给自己,同时又对自己说,不能也不许把他留给自己。她的纯洁、美丽的心平时那么轻松,那么善于自解,现在也感到了忧郁的重压,幸福的希望已不复存在。她的内心无比压抑,一团愁云飘浮在她眼前。

    已经六点半了。这时,她听到维特走上楼来,她立刻辨出他的脚步声和他探问她的说话声。维特到来时她的心跳动得这么剧烈,这还是第一次。她心想,真该叫仆人告诉他,她不在。他一走进房间,她就激愤而慌乱地冲他喊道:“您没遵守诺言!”

    他答道:“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呀。”

    “那您至少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她说,“我请求过您要考虑我们俩的安宁。”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就派人去邀几个女友来,以免跟维特单独待在一起。他把借走的几本书放下后,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书。而绿蒂,则一会儿希望女友快来,一会儿希望女友不来。女仆返回,带来消息说,两位都来不了,请她原谅。

    她想让女仆到隔壁房间去做自己的活,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间里踱步,她则走到钢琴前,弹起小步舞曲,但总也弹不流畅。维特已在那个老式沙发上他习惯坐的位置坐下了,绿蒂克制着自己,镇定自若地坐在维特身边。

    “您没带来什么东西可以读一读吗?”

    他什么也没有带来。

    “在我的那个抽屉里,”她说,“放着您翻译的几首莪相的诗,我还没有读呢,因为我总希望听您自己读。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心情。”

    他会心地一笑,走过去取来诗稿。当他把诗稿拿在道:

    ”

    读到这里,云起已然泪湿满面。

    且,她有些猜到后面的内容了。

    她捧着书盖住脸,让泪滴不暴露在日光下,一个人悄悄地,悄悄地,小心抽泣着。

    单薄而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把书顶得一拱一拱。

    正被借着上厕所跑来看她的封殇看个正着。

    他本来就走得急切,此时看着这一幕,手心直接拽成拳,差点没忍住砸在窗台上。

    却还是不敢打扰她。

    只是,心,揪成一团。

    他比云起,还要更心痛。

    也更心疼她。

    他好想走进去一把抱住她,想把肩膀借给她,想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安慰。

    他握成拳的手一紧一松,又松,又紧。

    最终没忍住,一把上前连着书盖住云起的脑袋,抱在怀里。

    他不甚宽厚的怀里,却刚好容纳一个她。

    他伸手把她眼睛上的书撤掉,用手轻轻蒙住她的眸子。

    更加凑近,让云起的背紧贴他温热的胸膛。

    他的脑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用那仿佛能柔出水的声音,轻轻哄她道:“别哭。”

    声音是他本音的清润,再加上他特意放柔,云起那恸哭的情绪仿佛霎时平缓下来。

    耳尖更是红得滴血。

    云起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背后温热的身躯,即便单薄,却在此刻,奇异地使人安心。

    像是小时候不小心受伤,被爸爸抱在怀里轻声哄着的触感。

    即便她很害怕跟男生接触,即便是第一次跟男生如此亲密接触,即便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男生抱在怀里。

    但神奇的是,云起润湿的眸,睫羽轻轻颤动,可她却不想睁开。

    她想她可能是在做梦。

    她不想睁开。

    背后那极具安抚性的温热胸膛,和耳畔那柔情似水的轻哄声,以及笼罩鼻息的淡淡莲花香。

    都奇异地,想让她留恋。

    心生留恋。

    第一次,心间似乎有一股暖流潺潺流淌,以她看得见的模样,在感官中肆意放大。

    都说,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会被无限延伸。

    此刻,她的嗅觉、听觉和感觉,似乎如蜗牛的触角般,轻轻触碰,自然弹放。

    她的身子,奇异地在慢慢放松。

    直至软软圈在他的怀里。

    可眼睛,她还是一直禁闭着。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不要醒来,让我多感受一下这个温暖的怀抱吧。

    许是是他的声音,许是知道是他,许是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又许是昨晚看书太累……

    她听着他快速跳动,明显不规律的心跳声,却不自禁悄悄闭上了眼。

    睫羽颤动,平缓。

    颤动,平缓。

    再颤动,平缓。

    平缓。

    许久不再见她动作,他一听,居然听到了她平缓的呼吸声。

    他又再抱了她一会,看了看时间,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轻轻将她放在了一旁的办公椅上。

    清丽的小脑袋小心安置好,仔细瞧着,也还有几缕泪痕。

    淡淡遗留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浅浅清痕。

    格外惹人注目。

    他十分怜爱地用指腹缓缓拭去,目光不住地停留在她恬静的面容上。

    纤白的手指不住从眼睛往下,直至抚摸到樱红的秀唇。

    水蜜桃般可口,使他唇角不禁有些干裂。

    舌头轻舔,却似乎不解渴。

    鬼使神差,他低下了头。

    唇角相触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惊慌了神,不敢再看云起,急忙冲出了办公室。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个似是落荒而逃。

    狼狈得不行。

    踉跄前行间,他忍不住轻舐唇角,好似还能感觉到那轻微的草莓香。

    如他所想的清甜。

    恍神中,他才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

    面容不禁有些皲裂。

    自己,这、是,对云起……耍了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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